鄭予熹的眼底流露出些許的驚訝。
他愣愣地抬起手,接下我塞進他手心裡的繩索。他握著那條繩索,似乎還有些不敢相信。
而我,卻感覺無比輕鬆。
因為我,終於解脫了。
「豬豬!」
我頓時怔住,朝著聲音的方向望去,那兒依舊是什麼也沒有,只有充滿童稚的聲音歡快地喊著:「豬豬!」
「是叔叔。」
......俐亞?
那是...小豆豆的聲音嗎......?
鄭予熹輕拍著我的肩頭,並指向遠方的天空。只見天上的白如棉花糖般逐漸撕裂,剝開露出深藏在後頭的一切—--
「豬豬!」
「是叔叔。」
「嘟嘟!」
「叔、叔。」
「啊哺哺哺哺......」
俐亞長嘆了一口氣。「到底在說什麼......」
「他才多大,你期待什麼呢?」俐莉輕笑一聲,又把大了好幾吋的小豆豆從床上抱走。「過來坐,別動到叔叔的管路了。」
「予熹哥...這次真的昏迷了好久......」
俐亞望向這裡,臉上滿是擔憂。「上次也沒有這麼久的呀......」
「他累了,讓他好好休息一下沒什麼不好。」俐莉說道:「最困難的那關也撐過去了,現下他想在夢裡多待一會兒,我們等他就是了。」
「可是、萬一他就這麼醒不過來的話—--
「會醒的。」
俐莉嚴肅地瞪了俐亞一眼。「他一定會醒的。」
見姐姐都那麼強勢了,俐亞也不好在說什麼。為了打破現下這尷尬的氣氛,俐亞站起身子說道:「我去買飲料,姐姐你要喝什麼?」
「我不用。」「好吧,那我下去一下,馬上就回來......嗚喔!」
「啊、不好意思......」
當門口的男性聲音一開口,俐莉立刻瞪大眼睛抬起頭,往病房門口望去。而那聲音雖然許久未聞,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來:那是俐莉丈夫的聲音。
「請問這裡是......噢,是俐亞啊,那我應該沒有走錯間了。」
「東...東昇哥......」
俐亞怯生生地退了回來,同時又擔憂地望著俐莉。俐莉緊抱著小豆豆站起身,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謝東昇......」
「俐莉,我回來了。」
那名叫東昇的男人無奈地苦笑著,視線望向俐莉懷裡的小豆豆。「豆豆...已經長這麼大了呀......」
「你怎麼會回來......」俐莉仍不敢相信,甚至還帶著一絲警戒,在東昇往她靠近的時候退了一步。
「因為公司內部有些變動,所以就回來了。」東昇解釋道:「不過別擔心,是好的變動,所以我想馬上回來找妳,才聽媽說......」
他往這裡瞥了一眼,無奈地輕嘆著:「他...現在還好嗎......?」
「侑麗呢?」俐莉無視東昇的關心,上下掃了他一眼質問道:「她也跟著你回來?」
「什麼?......不,我在三個月前跟她分手了。」東昇坦白一切,對著俐莉懺悔道:「對不起,我知道我在大陸出軌的事對妳造成很大的傷害。一個人孤身在他鄉工作的壓力很大,而妳卻無法在我身邊,我一時被她的體貼沖昏了頭才......」
「你對婚姻不忠,還得賴在我頭上?」俐莉的語氣更加不快。「那還是我對不起你了?沒跟著你一起過去。」
「不是這樣,當然是我......是我讓妳留在台灣陪著我媽,只是我沒考慮到妳的心情,明知道我媽待妳刻薄,讓妳受苦......」
俐莉仍緊瞪著他,而東昇繼續解釋道:「侑麗她......確實短暫地填滿我空虛的內心,但我發現,與她相處的時間越長,我對妳的思念卻日益增長......我好想妳,還有我們的孩子......」
「我憑什麼相信你的鬼話?」俐莉依舊警戒著:「我懷上豆豆直到生產,你從來也沒有陪伴過我,而且豆豆還是你最後一次臨時回來台灣的那天喝醉酒出事的。明明是你造的孽,我卻還要被你媽羞辱......」
俐莉的眼裡打轉著淚水,氣憤地質問著:「你對我們母子倆從來都沒有負過任何一點責任,我憑什麼相信你?」
東昇沉默了半晌。
他將手裡探病的花束遞給俐亞,而後拿出手機點了點,沒一會兒,俐莉的手機便響了。俐莉困惑地瞥了手機一眼,而後才走上前去看剛才的通知訊息,這一看,她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出來了。
「你幹嘛轉那麼多錢給我?」俐莉驚呼。
「我不只要轉錢給妳,我還要把我們未來的房子登記在妳的名下。」東昇誠懇地說道:「我知道,這些物質的東西也彌補不了妳這些年所忍受的一切,但我想要試著補償妳,補償我對妳的虧欠。」
說著,東昇單膝跪了下來,溫柔地托起俐莉的手。
「回來我身邊吧,俐莉。我們可以搬出去,建立屬於我們自己的家庭......只有我們一家三人。」東昇懇求道:「從今以後,我會讓妳過真正的好日子,做一個名符其實的少奶奶。」
「少...少在那邊說什麼少奶奶的,你不要嫌我黃臉婆就萬分感激了。」俐莉哼了一聲,但態度明顯因為丈夫突如其來的好而有所動搖。「當初媽不是還說我是鄉下來的土包子,門當戶不對什麼的......」
「對不對不是她說的算,而是我。而我唯一的妻子就是陳俐莉。」
東昇憐愛地撫摸著俐莉的手,語氣堅定地說道:「我這趟回來,是因為我主管要退休養老了,所以才特地把我叫回來幫忙管理公司。」
「你主管......不就是總裁嗎?」俐莉愣了愣。「你要接他的位子?」
「哈哈哈,那我還得再多拼一點呢。」東昇終於開懷大笑:「我現在是總經理的位置,總裁的位置董事會那邊會有另外更資深的安排。」
說著,東昇親了一口俐莉的手背,輕笑道:「想不到我的小辣椒野心比我還大呢,看來我還得更加把勁了。」
「哪...哪有!是你話都不說清楚。」俐莉羞紅了臉,甩開手緊抱著小豆豆,羞恥地垂下了頭。
「喔?妳不想作總裁夫人嗎?」
東昇輕輕托起俐莉的下頷,嘴角的笑容越加深邃。「還是總經理夫人就好?」
「......只要是你的夫人,什麼都好。」在東昇的嘴吻上俐莉的唇之前,俐莉罕見嬌羞地吐露心聲。「我只想當你唯一的女人。」
「妳已經是了。」
「難道這是......霸道總裁愛上我?」俐亞站在一旁像在看連續劇。「不對,現在還只是總經理......」
俐莉單手抱著小豆豆,另外一手毫不客氣地對著在在旁邊吐槽的俐亞豎起中指讓她閉嘴,自己的嘴倒是早已被牢牢地堵死了。
不是,我說妳這樣會教壞小豆豆啊,他學什麼不好就是學壞最快了呀。
嗶嗶嗶嗶—--
「屁啦!」「屁啦!」
「你們小聲點,這裡是病房。」
二表姐坐在一旁削著水果,雙胞胎則是一人一邊坐在床的兩側,把床當桌子靠在上頭,人手橫握著一台手機。兩人打電動打得很起勁,指腹戳著螢幕居然還能發出啪啪的響聲。
「不是,你要放技能啊!」「你不能這樣貼上去啊!」「你才要先走開,你血這麼少會被吃掉啊!」「屁啦哪有人這樣閃的!」「屁啦!」「屁啦!」
「吵死了,沒收沒收!」
二表姐迅速將兩人手上的手機給抽走,反手端了一碗削好的水梨放在兩人正中間。「吃水果。」
「削得好醜。」「跟狗啃的一樣。」「吃就對了話這麼多。」
雙胞胎嘴上嫌著,但還是乖乖地把水梨拿起來往嘴裡塞。
「要是有表叔扛的話,剛才那場就贏了。」「真的,表叔能坦能輸出還能自補,超厲害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卻又很有默契地往這裡望了過來。
「好想要表叔趕快好起來喔。」「對呀,只有表叔願意陪我們打電動。」
「你們表叔生重病了,又不是不知道。」二表姐無奈地嘆了一聲。「這回差點就真的救不回來了,能不能醒來也不能強求......」
「表叔不會醒來了嗎?」「表叔不會好了嗎?」
雙胞胎居然也露出傷心的表情,失望地轉向二表姐。或許兩小的疑問戳中二表姐的心傷,她的眼淚竟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媽媽,別哭啊。」「對不起,媽媽,我們不會再亂說話了。」
「不是你們的錯,不是......」
兄弟倆體貼地一人一邊抱著二表姐,二表姐也回摟著他們,聲淚俱下:「我也不能回答你們,我也很害怕...害怕予熹他......予熹他......」
「阿憶,怎麼了?」
大表姐提著一袋東西走了進來,一進門就看見二表姐淚流滿面的模樣。二表姐急忙擦乾臉頰,強裝無事。「沒什麼,只是一時控制不住情緒......」
「控制不住就別控制了,該抒發的還是得抒發出來。」
大表姐一邊說著,一邊將帶來的物品放在床頭櫃上,轉頭掏了五百塊塞給雙胞胎。「大阿姨請客,你們去樓下買點心吃。」
「耶、點心!」「謝謝大阿姨!」
「不可以買洋芋片跟可樂。」
也不知道雙胞胎有沒有把二表姐的叮嚀給聽進去,啪嗒啪嗒地踩著歡樂的腳步便跑走了。
待他們離開後,大表姐便開始著手整理她剛才帶來的一大袋物品,裡頭裝的大部分是一些醫用的消耗品。
「這些是前幾天護士小姐說要自費買的東西,我先收在這兒,晚點我們再來處理。」大表姐一邊整理,一邊問道:「今天醫生有怎麼說嗎?」
「跟昨天一樣......」二表姐垂喪著臉,輕嘆一聲:「沒有惡化,但也沒有好轉......」
「那樣也是好事啊,至少沒有往壞的方向發展就好了。」
大表姐似乎看得很開,甚至露出淡淡的笑容,抽了一張濕紙巾後伸向往這兒。
好冰涼,好舒服。
「我們的予熹真的好瘦呀,從以前就這麼覺得了。」大表姐一邊擦拭著,一邊說道:「從小就那樣瘦瘦小小的,就連俐亞也比他高了一顆頭,那個時候舅媽可傷透腦筋了。」
「是啊,雖然小小的卻很穩重,總像個小大人。」二表姐也微微地勾起嘴角附和道:「有時候都沒有會意過來他的年紀,還以為他還是那個小孩子呢。」
「現在想來,大表哥一開始也沒我們高呢,好像是國中之後,他一眨眼就竄得老高了,跟他說話都要抬起頭看。」
「他就是長太高了,他有一次哼一聲,鼻屎還噴到阿雲的臉上。」
「真的假的?」
「我親眼見著的呢,阿雲當場就哭出來了,很難得看到大表哥這麼慌張的樣子,之後好幾天阿雲都不理他了,也不曉得他買了多少支棒棒糖賠回來的。」
「哈哈哈我怎麼都沒聽說?幹嘛不告訴我,我也好嘲笑他一番。」
姐妹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大表姐還嗆了幾聲,像是戳到她的笑穴似的。
而後,她們同時緩了下來,也一同望向這兒。
「......這兄弟倆雖然不像,卻也從來沒讓人省心過呢。」
「或許就只有這一點相像吧?」二表姐無奈地笑著。「明明這才是最不該像的地方啊......」
「是啊......」大表姐輕撫著,柔軟溫暖的觸感從臉頰上輕輕地滑過。「但他們對我們的溫柔,也一定是一樣的。」
二表姐有些困惑地望向大表姐,而大表姐繼續說道:「就是對別人太過溫柔了,沒有留下半分的好給自己,這樣活著實在是太辛苦了。」
大表姐輕嘆著:「所以,他現在想休息就讓他休息吧,想休息多久就可以。」
大表姐......
「只是,予熹呀......」
大表姐淡淡地微笑著。「等到休息夠了,記得要醒來知道嗎?姐姐們會等你的,還有你的好朋友們也都在等著你。......大家都很愛你,知道嗎?」
「在醫院搞這個真的沒問題嗎......?」
「安啦,這裡是單人房,沒有人會被吵到的。」
「萬一我們太大聲、被隔壁房的病患抗議的話......」
「老子就一拳送他進加護病房。」
「不准動粗。」
以勳一行人在房間裡忙上忙下的,一時間還看不太懂他們在佈置什麼,一會兒後,牆上掛著的是一連串的英文字母氣球,拼著「HAPPY BIRTHDAY」的字樣。床尾的不遠處還架著一把木吉他,跟一個不知道是什麼的木箱子。
而後,老六和阿寶一人一邊端著蛋糕放在床邊桌上,上頭還插著二跟零的蠟燭,然後將桌子推到床上方。宥瑞興沖沖地點燃蠟燭後趕緊跑到門邊把電燈給關掉,雖然外頭還是白天,但少了日光燈打亮的房間在燭火的效果下依舊特別有氣氛。
「好了沒?蠟燭要滴下來了!」「好了好了,來啦!」「快點!我想吃蛋糕!」「吵死了又不是給你的。」
哇啊,該不會要唱生日快樂歌吧?這也太勞師動眾了。
而且,我竟然已經昏迷了這麼久了嗎?不知不覺居然都已經到我的生日了。
所有人都站在床尾就定位,宥瑞拿著木吉他,老六坐在木箱子上,阿寶手上拿著沙鈴,而以勳一臉不情願地站在正中間。
「勳,笑一個嘛。」陸在一旁樂壞了,手裡還拿著手機在拍。
「陸......」以勳竟然露出了為難的表情。「我就說了我不會講台語......」
「沒關係,予熹是南部人,我相信他一定聽得懂的。」
「對嘛,反正是用唱的,語調不對沒差啦。」
「阿勳你年紀也不小了,偶包可以丟掉了啦。」
「快點啦蠟燭要融化了!」
以勳瞪了身後那群幸災樂禍的人後,才勉強地點了點頭。隨後,老六開始在木箱上拍起輕快的節奏,宥瑞的木吉他和阿寶的沙鈴也隨之跟進,原先死氣沉沉的病房內立刻染上歡快的氣氛。
以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憑你我ㄟ交情 絕對攏無第二句話 好康歹康 加減也著來 聞香
世間親像咱甲馬記ㄟ 實在沒幾個——啊」
我 的 天 啊 。
我好像聽到腦中有什麼東西跟著以勳的尊嚴二字一起碎掉了。
「——祝福你取水某來做老公 做阿公 子孫滿堂
Ha-ppy-Bir-th-day 哈哈哈嘿嘿嘿 我祝你食甲兩仟三佰五六十歲」
陸笑得超開心的,簡直到了樂歪腰的程度。其他人也演奏得十分賣力,就連病房門也開了一點小縫,幾個護理師偷偷擠在門外,好奇著房內的情況。
「林投 載斗 目蝨 蟑螂 蟑螂 無味 老公 公保佑 哦—--
保佑你萬事如意 萬年富貴」
「Ha-ppy-Bir-th-Day!」
最後一句歌詞在所有人的合唱之下完美結束,而一直在外頭偷聽的護理師們也紛紛鼓掌讚好,現場大概只剩下以勳一個人想立刻找洞鑽進去。
即使是在那麼心不甘情不願的情況之下,以勳的歌聲還是那麼好聽,看著他們這般充滿默契的表演,也讓人忍不住憶起上次那場精彩的最終演出。
噗。
啊。
我轉頭一看,鄭予熹竟然笑了。
雖然他一直是那樣淡淡地笑著,但這也是我第一次親眼看見他那嘴角不小心失守的模樣。他輕輕地捂住嘴,偷瞥了我一眼。
那是一雙十分漂亮的眼睛呢。
「唉呀,這裡還真是熱鬧呢。」
「啊,媽!」
欸,安太太......?
「伯母,妳來了。」
陸上前恭敬地迎接走進病房的安太太,並扶著她要帶她坐到椅子上。但安太太輕輕推了推陸的手,婉拒他的好意。
「蛋糕還沒吃嗎?」她問道。
「還沒呢,這才剛唱完生日快樂歌而已。」
「這樣啊,那這蠟燭該給誰吹才好呢?」
「這......」
幾人面面相覷,結果點了蠟燭卻沒有想好該由誰去吹蠟燭嗎?
見此,安太太輕笑一聲。「不如我替予熹吹吧?反正蛋糕也是我做的嘛。」
「有道理。」以勳點頭,其他人便也沒什麼意見。於是安太太站在蛋糕前慎重地閉上雙眼,在沉默片刻後,她才吹熄了蠟燭上熱情搖曳的火苗。
「生日快樂,予熹。」她甜美地笑著,而後把蠟燭給拿起來放到一旁,提起蛋糕刀開始等分。「來,吃蛋糕吧。」
「謝謝阿姨。」「耶,終於可以吃了!」
「我聽安安說,你們離婚了。」
陸和安太太坐在一旁閒聊了起來,陸刻意壓低了聲音,但安太太卻感覺十分坦然。
「是,」安太太頷首。「孩子也大了,我想他會明白我們的決定的。」
「他會明白的,因為他是很孝順的孩子。」陸點了點頭。「他很敬愛妳。」
「是啊,有這麼個體貼的孩子,老實說許多事也變得有那麼點無所謂了。」
或許是安太太過於釋懷的坦然,陸微微睜大了眼,驚訝中帶了些許的不明所以。
「那天,我和先生一起去辦理離婚手續,一切都比我想像中來得平靜,先生不像我想像中那樣迫切地與我分開,我也沒有我想像中來得那麼心痛,彷佛這紙離婚協議從來沒有改變我們什麼......不......」
說著,安太太突然改口:「確實改變了,捨不得的一切放下之後,我們才終於能以最初的心態去面對彼此,而不是帶著過多的責任和社會強加的價值。在我們正式解除夫妻關係後,我才想起當初會那麼喜歡他的原因,正是因為他那無差別的溫柔,溫暖地安慰著孤身一人在他鄉半工半讀的我。」
陸望著沉浸在回憶裡的安太太,而安太太的臉上也多了一絲舒坦。
「他的手真的很溫暖,就像這樣撫摸著我的頭,跟我說對不起......」她的手輕撫在自己的頭髮上,懷念著殘留在上頭的觸感。「直到這個時候,他仍然把一切的過錯攬在自己一個人身上。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傻的人啊?明明是因為我對他的一無所知,才把他困在這段婚姻的牢籠裡......」
安太太無奈地苦笑著,眼裡滿是愛意。「他真的是個過於溫柔的大傻瓜......」
「安伯母...真的很愛安伯父呢......」陸輕摟著安太太的臂膀,使她能稍微倚靠、休息著。
「是啊,但正是因為我深愛著他,所以選擇讓他自由。」安太太說:「我希望他能快樂,把那無私的愛......留一點給他自己。」
說著,安太太往這兒瞥了一眼,她的眼裡已經沒有那時的怨懟與憂傷,而是放下心中大石的那般自在與悠然。
「溫柔的人,都是值得被愛的人。」她說:「我希望他能夠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如此而已。」
「陸哥。」
宥瑞踏著歡快的步伐小跑步到床邊,問道:「他能吃蛋糕嗎?」
「這...我不清楚耶......」陸苦笑著:「可能要問問醫生吧?」
「壽星都沒吃到蛋糕,感覺好可憐喔。」說著,他直接用手指挖了一塊奶油往這兒塞。「給啦,別說我對你不好,拎北最罩你了哈哈哈。」
「髒死了,你有沒有洗手啊?」
「真是的,你把管子都弄得髒兮兮的。」
「又我了?」
「不是你還會是誰啊?把人家弄乾淨啦。」
「好嘛好嘛......」
......好甜,心裡。
望著那些曾經環繞在身邊關心著、保護著我的人,還有曾經被我傷害過的人,現下卻感受不到任何一絲悲傷。
那暖和的甜蜜,逐漸在心窩裡擴散開來。
「......欸?」
「怎麼了,安安?」
「你們......你們看到了嗎?」宥瑞瞬間變了臉色。「你們有看到嗎?剛剛啊!」
「看到啥?」
「他笑了、他有反應了!」
「真的假的?!」
「欸、沒有啊......」
「不是,他剛剛真的笑了!我親眼看到的!」
「你小聲一點啦,這裡是病房。」
宥瑞不顧以勳的勸阻,大聲嚷嚷著:「我不管,既然你們都不信我,那我要去跟醫生說!」
說罷,他就一股腦地跑出病房,老六和阿寶也匆匆地追了上去。「安安、你等一下—--
「宥瑞、別這樣......!」
望著早就跑沒身影的門口,安太太焦心地撫著心口。「這孩子...總是那麼橫衝直撞的......」
「沒關係,就讓醫生檢查看看吧。」陸難掩臉上的喜悅,輕笑道:「說不定真的是好事呀。」
「如果真是好事那就好了......」
安太太輕嘆著,勾起的嘴角也同樣帶著憂傷。「予熹已經昏迷這麼久了,我心裡也是很難受...總覺得是我對不起這個孩子......」
「伯母......」
「若不是我當初為了一己之私,予熹早就能接受手術、不用在這裡白白受苦......」
安太太心痛地皺起眉頭,搖了搖頭。「是我害了他......」
「伯母,別這麼想,予熹會聽見的。」陸趕緊安慰道:「他一定也不希望安太太這麼自責的。來,把眼淚擦乾吧,別讓安安看到,等會他又要著急了。」
以勳一直默默地站在床邊,眼睛望向安撫著安太太的陸,順著他的視線望去,便能看見陸的臉上同樣有著無法舒展的憂容。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一手撐在床邊的圍欄上。
「......聽見的話,就快點醒來吧。」
......以勳?
「別讓人這麼擔心......傻孩子。」
......
我沮喪地垂下了頭。
表姐夫正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倚著牆滑手機,身旁沒有任何一個人。
空間裡,很安靜。
不久,兩聲清脆的叩門聲打破了寂靜,在房門被打開後,小表姐怯生生地探出頭來。
「姐夫......」
「是柔雲啊,坐。」表姐夫一見到小表姐,手指著床邊另一端的椅子,示意讓小表姐坐到那兒去。小表姐諾諾地應了聲,而後坐到椅子上。
小表姐進來之後,病房內也沒有多出多少聲音,他們彼此互不交談、各做各的,宛如兩個平行世界。
她一直靜靜地望著這兒,我無法從她的眼中讀出任何想法。現在回想起來,自從爸的喪禮過後,我便再也沒有與她說過話,甚至是對上了眼,她也會將自己關回她的房間裡。
我知道,她在東庄的處境為難,她背了不孝的罵名,卻是因為我。
傷害她的,是我。
對不起她的,也是我。
終於,表姐夫收起手機,站起身子。
「我出去抽根菸,妳幫我看著予熹,有什麼事就直接按床頭的呼叫鈴......」
話說到一半,表姐夫噤了聲。
小表姐的淚落得很安靜,彷佛深怕他人知曉一般。
她吸了吸鼻子,立刻將尚未滑落的淚水給拭去,卻沒有抬頭看表姐夫一眼。「......知道了。」她微弱的音量回答道。
表姐夫見狀,又退回椅子上。這次他前傾著身子,認真地面向小表姐。
「妳想和他說什麼話嗎?」表姐夫說:「護理師說,我們可以多摸摸他或是和他多說說話,刺激一下他的感官。他不是腦死,只是昏迷不醒,所以我們可以多嘗試幾種刺激他的方法,看能不能讓他早點醒轉過來。」
見小表姐依舊沒有反應,表姐夫便繼續說道:「前陣子聽說他好像稍微有點反應了,但也可能只是普通的神經反射,在那之後也還是像這樣......也罷,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能平安一天是一天了。」
小表姐依舊沒有說話。
表姐夫瞥了她一眼,他忍不住輕嘆,卻也沒有表現出過多的不耐煩。倒是小表姐看上去畏畏縮縮的,甚至變得有些敏感,和她從前豁達的樣子判若兩人。
終於,表姐夫耐不住靜默,於是便說道:「你有什麼話想跟他說的都可以說......還是你不希望我聽見你們倆的悄悄話,我也可以避一避。」
「不用、不用勞煩......」小表姐大吃一驚,趕緊搖頭拒絕。「我這樣看著他就好......」
「看著他,然後自己默默地掉眼淚嗎?」表姐夫哼了一聲。「這樣對他沒有幫助。」
「我還能對他有什麼幫助?」小表姐幽幽地說道:「我自始至終......從來都沒有幫助過他。我欺騙他、傷害他、和他的母親一樣把他當成大表哥的替代品,口口聲聲說是保護他,也不過是在保護我那脆弱的幻想......」
小表姐越說,她的頭便垂得更低,彷佛要將自己給藏進地底似的。「幻想著...自己能夠保護得了那個人......」
「誰不曾幻想過?」表姐夫平靜地說道:「一模一樣的臉孔、一模一樣的聲音,誰不曾一時幻想過是那傢伙回來了?然而事實卻是......那傢伙是真的離開我們了。」
他望著始終不敢抬起頭的小表姐,語重心長地說道:「或多或少,我們都會把對那個人的感情投射到這孩子的身上,有好的也有壞的。但這一切說到底,也不過是因為他是我們的家人,那個人也是,這孩子也是。」
表姐夫望著這兒,無奈莞爾。
「對自己家人的那份愛,是沒有錯的。」
終於,小表姐的眼淚就開始劈哩啪啦地掉,像是表姐夫的一番話徹底打開了她緊閉著的心門。
「他會不會恨我......」
小表姐吸著鼻子,哭訴道:「恨我像舅媽一樣,只是把他當作大表哥的替代品......」
「我相信他不會的。」
表姐夫走到小表姐的身旁,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想,他甚至會願意為妳暫時扮演那個人的......只要妳不再逃避他。」
說著,表姐夫微笑道:「家人之間是無話不談的,所以你就說出來吧......他聽得見的。」
霎時間,她忍不住情緒伏在床上,崩潰地大哭。
「予熹哥哥......」
她哽咽的同時壓抑住放聲哭喊的嗓音,沙啞地喚道:「我好想你......」
鄭予熹的眼睛微微地瞪大了些。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我想念你牽著我的手,想念你會把我背在肩頭上,帶我去看廟會的煙火......」小表姐哭訴道:「我好想念我們從前的一切,我好想回到過去、去分攤你的心裡的苦......對不起,我們都不知道你活得那麼辛苦,對不起...對不起......」
——我想回去啊...回到那個我們只要每天開開心心就好的日子......
是啊...好想回去......
如果一切還能重來的話,多想回到那段最美好的日子。
鄭予熹和表姐們......我和俐莉、俐亞,我們都想回到無法後悔的當初,挽回我們失去的一切。
只是......這一切,終究是回不去了。
「......?」
突然,我感受到左手腕被用力勒緊,低頭一看,方才好不容易拆下來的繩索又被鄭予熹綁了回去,並打上一個好看的結。
我揪住繩索愣了半晌,不解地抬起頭:「為什麼......?」
你明明...明明也想回去啊......
你明明也有在等你回去的人啊......
「為什麼...是我......」
鄭予熹的眼眶早已泛紅,他心裡的掙扎也同時傳達到我的心裡。他緊咬著唇,卻還是露出了令人心疼的微笑。
即使到了最後,他還是將他最後的一絲溫柔給了別人——給了我。
「這是你的...這明明是你的......」
我搖著頭,卻再也解不開那道結,指甲摳得發疼卻始終沒有鬆動的跡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是我......」我不懂,焦急地質問:「這明明是......!」
他溫柔地捧起我的臉頰,似水般柔情的雙眼凝視著我。
我望著那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孔,卻必須承載著與我相反的命運,心底不禁悲從中來。
那是我從他手裡奪走的希望。
他的拇指腹替我拭去眼角的淚水,而後將我摟進他的懷裡,我彷佛能感覺到他的體溫,就和他給人的感覺一樣溫暖。我好捨不得他,於是我便伸出手輕輕地回摟住他的背,擁抱著賜予我新生的人。
最後,他牽著我的雙手領我站起身子,並將我推轉向繩索牽引著的彼端。我不解地回頭望向他,而他依舊是那溫柔的笑顏,從背後輕輕地推著我。
「我們要分開了嗎?」我問道,他點了點頭。
「你沒有辦法和我一起走嗎?」我又追問,這次他搖了搖頭。
「你一直在我身邊對不對?那些夢...還有心裡的那些感受......那些是你的記憶對吧?」我依舊不死心地追問:「你不能像那樣......繼續陪著我了嗎?」
他的嘴角上揚了些許,卻感慨地垂下了頭。
而後,他朝著我投以坦然的微笑,眼裡似有些許的無奈。
「......我不會忘記你的。」
我正對著他,向他道別。
「謝謝你......哥哥。」
他怔了一下,而後露出欣喜的笑容。
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微笑了。
我輕輕拉了一下繩索,另一端也用力地扯了回去,一點一點地,我逐漸被那條繩索領得越來越遠。我忍不住回過頭看了鄭予熹最後一眼,他仍站在那兒目送著我,臉上滿是欣慰的微笑。
而後,他舉起右手,併攏著五指貼在額前,接著收起手指留下直豎的小指,放在胸前輕輕地點了幾下。小指又點上他的唇瓣,最後張開了手掌,在耳後緩緩地揮了揮。
「對不起 弟弟」
「...明明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搶走了你的人生......!」
我忍不住哭了出來,但繩索不再給我反悔的機會,強硬地將我拉離他的身邊。
「哥哥...陪我一起回去......我們一起回去...哥哥......!」
他不再理會我的呼喊,悠然地轉身離去,在我再也看不見他的前一刻,我隱約看到他牽著一隻手,溫婉卻幸福地微笑著與我背道而行。
那是一隻膚色黝黑的手,緊緊地牽著他,彷佛永遠不會放開。
刺眼的光芒不知何時透進我的眼皮,正確來說,是我的眼皮不知何時透出了縫隙,使得刺眼的光芒得以透進來,擾醒我的意識。
這是多麼沉重的眼皮啊......就像是久未運作的鐵捲門般鏽得難以動彈,所幸最後我還是成功睜開眼睛,再次見到這個世界。
生理監視器滴滴答答地規律作響,而呼吸器運轉的聲音也為靜謐的房間裡添加了一點聲響,除了這些,房裡再也沒有其他的聲音了。
就連人的聲音,也消失了。
果然,那些是夢吧?比方說以勳唱台語歌什麼的......
「嗯......」
一聲慵懶的呻吟從側方的床邊傳來,我緩緩扭頭望去,便看見那久違的面孔正趴在棉被上,身上也穿著一套病人的服裝,但身上似乎並沒有吊上點滴之類的管線,雙手手臂上的割傷已經癒合了,只是留下些許大小不一的疤,手指上頭那被拔出指甲的甲床也正在緩慢地恢復原狀。
重要的是,他看起來好平靜。
一會兒,他也睡眼惺忪地睜開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足以讓他醒腦的氧氣。而後,他直起背望著我,還有些茫然的臉終於露出燦爛的微笑。
「歡迎回來。」
話才剛出,喜悅早已從眼角滾落。
「......嗯,我回來了。」
我的聲音還很沙啞,但他似乎已經不在意那些細節,便激動地吻上我乾澀的雙唇。
我回來了,泯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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