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百天 第一回
夜半,男生宿舍裡被一陣清脆的手機鈴聲打破寧靜。
那刺耳的鈴聲便在耳邊叮叮噹噹地響著,睡在上鋪的人兒埋在被窩裡,被擾醒的睏意煩躁地呻吟著,而後將自己的頭也用棉被給埋起來,逃避那如惡夢般的無機質噪音。
然而,他越是逃避,那鈴聲在深夜便越發清晰,怕是別寢的人都能聽見了,於是他還是認命地掀開被子,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後接起電話,聲音還有著剛睡醒的沙啞聲。
「......喂?」
「慢死了,鄭予熹,你在搞什麼。」
電話的那一頭,是髮小胡慶翊冷淡的聲音,語氣裡夾雜著明顯的不快。
「搞什麼?這都幾點了......」
鄭予熹打了一個疲倦的哈欠,又撓了撓脖子。「怎麼了?」
「你現在給我過來一趟,馬上。」
「不能明天再過去嗎?」
磅!
突然,電話另一頭傳來東西被砸碎的聲音,以及一個女人的尖叫聲。
於此,事由也無需說明,鄭予熹心裡也有個底了。
「......你覺得能拖到明天嗎?」
「好吧,但你要等我一會兒。」
「快點。」
不等鄭予熹答覆,胡慶翊果斷切斷通話,留給他的是一陣冷漠的嘟嘟聲。
沒辦法,只能出去一趟了。
他爬下床套上外出服,隨手拎起已經裝好隔天課堂用的書包後,他走到窗戶前拉開窗門和紗窗,跨上窗坎後熟練地反身翻了出去。
這是胡慶翊從前教他溜出宿舍的方法,缺點是只能去不能回,於是每次鄭予熹都得把該帶的給帶齊了,免得把自己給鎖在宿舍或房門外,畢竟自從胡慶翊搬出宿舍之後,暫時也沒有新的學生再搬進來,因此目前為止,這間雙人的宿舍房只有鄭予熹自己一個人住著。
宿舍一旁隔著等長的距離種了一排的黑板樹,而就在黑板樹的旁邊便是學校圍牆,畢竟這樹和牆都不矮,或許也沒人想過會有人瘋狂到爬樹翻牆。不過,這樣的挑戰卻難不倒從小就在爬樹爬牆的這對好兄弟,當鄭予熹身在位於五樓的宿舍窗外時,他的臉上絲毫沒有表現出任何懼怕,彷佛這一切早就習以為常。
從現在的寢室走到不遠處的別人寢室後,鄰近的黑板樹伸展著適宜的枝幹,鄭予熹長得夠高,能夠很輕易地跳到枝幹上。他翻出窗外後緩緩地站起身,扶著外牆小心翼翼地踩在牆緣上,實際踏在平面上的只有不到一半的腳板,這種如特技般的危險行為,鄭予熹卻踩得踏實。
因為胡慶翊需要他,他就必須要去見他。
因為是胡慶翊......
喀、
「哇......!」
突然,這走了好幾回的路,今天冷不防地滑了一腳,他下意識立刻扳住窗框穩住身體,同時也發出巨大的聲響。
更不巧的是,房間裡的一個胖學生還用電腦,被鄭予熹發出的聲音給嚇了一跳,回過頭看見一個人影扒在自己寢室的窗戶上,又嚇得喝到一半的可樂浮誇地噴了滿地。
好髒啊。鄭予熹忍不住笑出來,還隔著窗戶玻璃隱隱聽見胖學生在房裡頭幹聲連連。
「鄭予熹,你大半夜是在衝三小?」
胖同學一邊壓低聲音怒罵,一邊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要將鄭予熹拉回房間。不想鄭予熹卻抽回了手,婉拒進房。
「我溜出去找慶翊,你別跟別人說嘿。」他的食指抵著唇,皮皮地笑道:「拜託啦,姜乃彣,下次再請你吃飯。」
「又是胡慶翊?真是夠了你。」
一聽到胡慶翊的名字,姜乃彣的表情就變得很難看。「是不是他又叫你去做什麼危險的事了?」
「應該不是吧?不過我想可能是急事,我還是去一趟好了。」
「去什麼去?你給我下來你!」
姜乃彣一把將鄭予熹給拖下來,拉到自己面前苦口婆心勸道:「你上次斷了一條腿還沒學到教訓嗎?你都為他做到這種地步,他為你做了什麼?」
剎那間,一抹憂鬱從鄭予熹的眼中閃過,笑容也頓時僵了些許。
當他再次展顏時,那抹微笑已經被惆悵給調淡了,其中的快樂也變成了無奈與自嘲。
「他為我做太多了。」鄭予熹平靜地說道。「我欠他的,一條腿也賠不起。」
姜乃彣不是不知道,鄭予熹對胡慶翊的執著已經到了癲狂的地步,只是鄭予熹也從來不告訴他自己如此執著的原因,只是義無反顧地對胡慶翊投以無盡的愛意。
對、那是愛,不是親情或友情,而是打從心底深愛著的痴情,那便是鄭予熹每次看著胡慶翊時的眼神,被一旁的姜乃彣全部看在眼底。
然而,胡慶翊的反應卻不是如此,他對鄭予熹所給予的感情嗤之以鼻,他冷漠、傲慢,仗著學長的身份對鄭予熹指手畫腳,時不時的辱罵與羞辱,對鄭予熹的厭惡盡顯。
那傢伙是多麼善良的人哪,連總是因為外貌而飽受嘲諷的自己都溫柔地對待著。
被這樣的鄭予熹喜歡著。
胡慶翊?他不配。
「你就當作幫我一個忙吧,拜託你了。」說罷,鄭予熹轉身又走回窗前,利索地攀上窗戶。
「幫你瞞著不是問題,問題是你就不能走尋常路嗎?」
姜乃彣跟到窗邊,此時鄭予熹已經翻出窗外,自顧自地繼續往別寢的窗前攀過去。姜乃彣著急地探出頭,壓低聲音喊著:「很危險哪!」
「沒事啦,我走這條路走過很多遍了。」
說著,鄭予熹回以他一個溫婉卻又帶著一絲歉意的微笑。「抱歉哪,打擾你了。」
語畢,鄭予熹縱身一躍,他的身體便在月色下躍出一道漂亮的弧度,他就像是背上長了一對翅膀一般,輕盈地飛躍到樹幹上並安穩著陸。而後,他翻到樹的另一頭去,又再次翻過身子,他便在圍牆的另一端消失蹤影。
姜乃彣望著他離去的方向,夜風吹著的溫度令人感到些許寂寞。
「......真的是個笨蛋。」
叩叩。
來到胡慶翊在外頭租的套房門口,鄭予熹扣了兩聲,不久後,另一名和鄭予熹身高等高的男子從裡頭開門,臉上寫滿了不耐煩,而那名男子正是胡慶翊。
「怎麼這麼慢?」他開口便質問道。
「有點耽擱。」
鄭予熹簡略地解釋,並試圖將視線越過胡慶翊的肩膀,想看看屋內的情況。「現在到底是—--
——磅!
一聲巨大的聲響在深夜裡特別震耳,那是某個龐大的物品砸在門上的聲音。鄭予熹一聽,便焦急地推開擋在門口的胡慶翊,朝聲音的方向奔去。
胡慶翊的租屋處並不大,不過兩室一廳一衛,當鄭予熹走進房裡轉過身來,便能看見一名染了一頭金色長髮的女子正朝著其中一間臥室在破門,她的腳邊丟了一組被她砸壞的餐椅,手裡又提著另一張餐椅,狠狠地往已經裂了的門板上一砸,磅地一聲。
「滾出來、混蛋!」女子氣沖沖地朝著門咆哮道:「王八蛋,敢做就敢當,還不給我滾出來!」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見胡慶翊就這麼袖手旁觀看著女子抓狂,鄭予熹忍不住上前勸阻。「冷靜一點,發生什麼事了?」
「啊、是你......!」
女子似乎認得鄭予熹,即使鄭予熹根本不認識眼前的女子,但女子立刻往他的方向站了一步,冷不防地就是一巴掌甩在鄭予熹的臉上,啪地一聲清脆響亮。
這一巴掌打得鄭予熹頭昏眼花,也打得他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道他是哪裡得罪了這個女人。
「你就是鄭予熹對吧?慶翊說你要來收拾殘局,我勸你最好給我好好地處理這件事。」
原來女人也沒見過鄭予熹,但出口卻非常不客氣,氣呼呼地指著他的鼻子大罵:「這裡是慶翊的家,我是慶翊的女朋友,所以這裡理所當然地也是我的家。你隨便塞了一個來路不明的人進來,害我得跟慶翊擠一張小不拉嘰的床不說,這臭小子還敢在我們家裡偷錢......!」
「偷錢?春不是這樣的人......」鄭予熹眉頭一皺,立刻維護著房間裡的人。「這位同學是不是哪裡誤會了......」
「誰是你同學?我是恁祖媽啦!」女子高聲威嚇:「今天是慶翊人好心善,說要找你來私下解決,不然我早就報警把這個又臭又髒的臭小子給抓去剁手剁腳了,還等著你在這邊幫他說話?」
「這......」
就在氣氛正火爆的時候,那個即使門板裂了也始終緊掩著的房門突然打開了,伴隨著咿軋的木板擠壓聲,一名纖瘦、卻也和鄭予熹身高差不多的男孩從裡頭偷偷地探出頭來,臉上滿是不安。
「啊、春「混蛋!」
鄭予熹才正要上前關心,女子立刻抄起被砸斷的餐椅腳就要衝往那個名叫春的男孩面前。
「臭小子還敢出來,看我還不打斷你那條賤手!」
春眼見女子發了瘋似地殺過來,他又立刻將門給關緊,女子手中的兇器狠狠地在門板上砸出一條裂痕。
「媽的,給我出來、出來!」女子尖叫道:「出來,你這個小偷!」
「不要這樣,妳嚇著他了!」鄭予熹連忙抓住女子的手制止。「快放下來,這砸到人身上會出事的。」
「呀、走開......!放開我!」
剎那間,女子掙扎的手臂用力一揮,那根椅腳木頭便朝著鄭予熹的正臉甩過去,就只差了那麼一點,他的鼻樑就會瞬間斷裂粉碎。
鄭予熹倒抽一口氣,驚魂未定地盯著眼前的木頭,以及擋在他們二者之間的手。終於,一直在一旁冷漠圍觀的胡慶翊開口了。
「好了,不要生氣了。」慶翊語氣溫柔、手勁卻強硬地扳下女子手上的木頭,說道:「要是木屑扎到手上就不好了。」
「慶翊......」
女子的聲音立刻轉得嗲聲嗲氣,鼓著腮幫子一個勁地將胡慶翊的手臂摟在懷裡,不甘心地跺腳並一個勁地撒嬌。
而這一切,全被鄭予熹看在眼裡。
「說到底不就是偷了錢嗎?冤有頭債有主,那小子欠妳的妳向他要回來就好了。」
鄭予熹明白了,自己被叫出來的原因。
他的表情也逐漸地暗淡下來,但他依舊保持著自己一定的禮貌與委婉,大方地開口:「他偷了多少?」
「三萬塊。」女子獅子大開口,而鄭予熹也很清楚她是在騙人,畢竟誰會沒事帶了一包三萬塊的現金在別人家裡。即使她自稱這裡是她的家,但鄭予熹很確定,上星期睡在胡慶翊枕邊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
雖然這麼想著,但現在趕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才是最好的辦法,這也是為了春好。於是,鄭予熹默默地掏出錢包,從裡頭翻出一張銀行的提款卡交給胡慶翊。
「我手頭上沒有現金,你帶她去領吧。」鄭予熹淡淡地說道:「你知道密碼。」
胡慶翊看了那張提款卡一眼,而後他便接過那張卡,隨口又問了一句:「餘額夠嗎?」
「前天剛存了家教費進去,應該還夠。」
「那再給我五百塊。」
「做什麼?」
「買菸,我抽完了。」
「......少抽一點。」
「囉嗦。」
就這樣,胡慶翊大剌剌地收著鄭予熹的提款卡,跟那名女子一同離開房子。待客廳的一切都安靜了下來,那塊被砸爛的門板才緩緩地又揭了開來。
看著春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四處張望,鄭予熹轉身坐在沒有被摧殘得太過淒慘的小沙發上,並掛上令人心安的微笑。
「他們暫時離開了,你可以出來沒有關係。」
春猶豫了半晌,而後怯生生地走出房門,見他赤著雙腳,鄭予熹便立刻起身,從鞋櫃中翻出一雙藍白拖放在春的面前。
「穿起來,地上很多木屑,會扎腳的。」
「予熹哥,對不起......」春垂著頭,語氣中滿是懊惱。「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沒關係,是我讓你委屈了,說好帶你離開那個家,結果這裡的環境也似乎讓你困擾了。」
說著,鄭予熹站起身子,又繼續安慰道:「慶翊其實是個很好的人,只是他有點嚴肅,臉上總是殺氣騰騰罷了。但說到底,他還是願意收留你的,不用擔心......」
「他真的是個好人嗎?」
面對春突如其來的發問,鄭予熹難掩錯愕,一時答不上話。
「他是好人的話,為什麼那個女人打你的時候沒有出手攔住她?他明明是能接住那個女人的攻擊的。」
「他可能......以為區區一個巴掌,我自己可以擋住吧?」
「可是你被打了。」
鄭予熹的苦笑依舊被春的問題給無情地拆穿,質問道:「為什麼他還是順著那個女人騙你的錢?」
鄭予熹愣了半晌。
而後,他僵硬的微笑從尷尬逐漸轉化成無奈,那些被埋在心底的情緒也隱隱地流露出來。
「......錢這種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又何必計較呢?」
他語氣平淡地解釋著,彷佛與這些年來的遭遇相比,這樣的對待也早已不算什麼了。
只要是胡慶翊想要的,他就會拼盡全力地奉上。
就像個笨蛋一樣。
「予熹哥......」
春的臉上仍掛著愧疚,卻又有些不甘。
「我真的沒有偷錢。」他說:「我連靠近她都不想,更不會去碰那個女人的任何東西。」
「我相信你。」鄭予熹真誠地凝視著春,給予他肯定的回答,就像他們初見面的時候一樣。
那一晚,鄭予熹翻上大橋的圍欄,將春從鬼門關前拉了回來。
真的就差那麼一點,春就會雙腿一蹬,將自己投身江流,從世界上消失。
是鄭予熹無差別的溫柔,將他從黑暗中拯救出來。
那時的春一直是這麼想著的,鄭予熹一定是個天使,因為他太善良了,善良到彷佛背後有一道聖光一般,用他雪白的羽翼去守護著身邊受苦受難的人。而對於自己也同樣能被鄭予熹所拯救的三生有幸,他心裡的感激是一輩子也無法還清的。
直到他遇見胡慶翊。
那個將天使翅膀給殘忍折斷的惡魔。
「或許我也會希望某個人來拯救我吧。」
在春問道為何鄭予熹願意出手相救時,他是這麼回答的。
「某個人,是誰?」春問道。
鄭予熹笑而不答,彷佛那是個不能說的秘密。
他不能說,那個人是自己的髮小。
他不能說,那個人和自己是同性。
他不能說,他把這一生所有的愛情都奉獻給了那個人。
上帝真的很殘忍。
為何要讓天使愛上惡魔、卻又讓天使承受這般殘酷的折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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