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百天 第二回
那時的鄭予熹並沒有想那麼多。
日常的摸頭、捏臉頰、以及親暱的擁抱,這些都是自己的父親也會做的事情,因此鄭予熹從來不覺得眼前這個親切的叔叔有哪裡奇怪的。更何況,他還是自己髮小的父親,既然自己與髮小情同手足,叔叔自然也被視作自己的第二個父親一般。
他從來不覺得,這樣的一切哪裡有問題。
因為一直以來都沒有問題啊。
「予熹...予熹......」
還尚年幼的鄭予熹被髮小的父親哄騙到家後的倉庫幫忙搬東西,當倉庫門一打開,他便感覺到自己被人從身後用力地推了一把,在自己跪倒在地上的同時,褲子竟也被粗暴地扯了下來。
直到下體傳來疼痛的撕裂感時,他的腦袋都還是一片空白。
他不理解、也不明白,學校只有教過該如何面對給予自己糖果飲料的陌生人,卻沒有教過該如何面對突然將自己褲子脫下來的熟人,而且是一直被自己當作家人的大人。
此時,壓在他身上的大人沒有任何像是「人類」的氣息,更像是某種牲畜或禽獸,在自己的耳邊喘著令人心生恐懼的粗氣,同時下體仍規律地傳來陣陣的痛楚,就像是被木樁一次又一次地打進自己的體內,痛得甚至難以呼吸。
「呼哈...哈啊......」
好痛......!
好痛...好痛......
慶翊......
救我----
「嘔噁——!」
深夜,鄭予熹還來不及衝出寢室便跪在房裡的垃圾桶前,激烈的胃痙攣使得自己把胃裡所有的東西都反嘔出來,甚至伴隨著嚴重的乾嘔。
又作惡夢了,他夢到自己被胡慶翊的父親性侵的當晚。
事實上,他直到自己長到很大的時候才知道自己當年是被性侵了,而且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理解自己究竟是如何被性侵的。
但即使知道了這些,又能如何呢?
當那邪惡的兇器挺入他那才不滿十歲的身體時,悲劇就已經註定要在他的人生中留下一道怵目驚心的傷疤。
然而,原本這一切的慘劇,只會停留在自己身上而已。
明明受傷的只有自己就好了......
「呼...呼......」
鄭予熹連抽了幾張衛生紙,輕輕地帶過殘留在嘴角的穢物,卻也同時擦拭到自己早已在雙頰旁留下的淚水。
十幾年了。
真正在他的心裡烙下殘酷傷疤的,並不是那平日親如生父的叔叔對自己所犯下的暴行,而是將親如手足的髮小一同拖入地獄的自己。
他永遠記得,那一晚胡慶翊聽見他的呼救聲闖進來救他時,那寫滿了絕望的表情。
——是我毀了慶翊。
「呼...嗚......」
鄭予熹強忍住嗚咽的聲音,不顧那無法消化的情緒嚥回喉嚨,深哽著自己的呼吸。
「——慶翊......」
「又做了同樣的夢嗎?」
諮商中心裡,諮商師坐在鄭予熹斜前方的單人小沙發上,手上的板夾扣著記錄這些日子以來,鄭予熹所傾訴的一切——那些無人知曉的一切。
「嗯......」鄭予熹面有難色,但嘴角仍勉強地勾起些微的弧度。「即使過了那麼久了,那些畫面仍然會時不時地出現在夢裡。那些疼痛和絕望,也仿佛又經歷了一次......」
「時間能治療好大部分的傷口,但放不下的過去不會隨著時間被淡化。」諮商師柔聲說道:「雖然你一再地催眠自己不去在意,但是你的心底其實很清楚,你真正在乎的究竟是什麼。」
「......是的。」
「既然如此,為何不考慮......讓自己慢慢抽離這件事呢?」諮商師說:「你也很清楚,事情已經過去非常久了,而你的能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在受到傷害之後,還能讓一切看起來十全十美。」
她的上半身向著鄭予熹的方向前傾些許,勸道:「你也只是再普通不過的人,更何況還是被傷的最深的人,何苦拿別人的過錯懲罰自己呢?」
「因為那個人也在懲罰自己......因為我的關係。」
鄭予熹的頭逐漸地垂了下來,彷佛心裡的重擔就壓在他的背脊,令他喘不過氣。
「是我把他拉下來,和我同處相同的境地。」他說:「在他原諒自己之前,我也無法原諒自己。」
在空氣沉默了許久,諮商師竟然也嘆息了,她的表情中也浮現出無奈與疼惜。
「你是被害人,予熹,你卻把自己放在加害人的位置責備自己。」諮商師說道:「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逼瘋嗎?
鄭予熹沉默不語,就像是他無聲地認同了諮商師的評語。
或許他早就瘋了。
如果沒有瘋的話,這顆對胡慶翊執迷不悟的心,也已經沒有別的選擇了。
剛從諮商中心出來時,鄭予熹在轉身的瞬間和快步經過的女孩肢體擦撞,女孩手裡的保溫瓶就這麼被碰掉在地上,匡噹一聲在寬敞的走廊及室內十分響亮,女孩甚至和鄭予熹一樣被那樣的巨響給嚇了一跳。
知道是自己出來的匆忙,於是鄭予熹彎下腰撿起保溫瓶,接著又將保溫瓶遞給女孩。而當他定睛一看,他很快便認出與他相撞的人的身份,同時,與他對上眼的女孩也早了他一秒發出驚呼。
「噢、是你呀,予熹。」「君蕙學姐......」
那是在大四選修課程中認識的學姐:顏君蕙,同時也是胡慶翊的同班同學。她的身材十分嬌小,甚至不到一百五十公分,看著予熹時總是得吃力地抬起頭。然而,此時的鄭予熹卻為了要撿起被他碰掉了的保溫瓶,難得地與顏君蕙視線平行,也看清眼前這個女孩的清秀美好。
顏君蕙眨著那纖長的眼睫,眼底透著清新的氣質,而後從鄭予熹的手裡接過自己的保溫瓶。
「謝謝你呀。」她說道。「不會,是我不小心撞到學姐。」鄭予熹則莞爾。
顏君蕙的視線隨著鄭予熹的起身一併抬起,同時也瞥見鄭予熹背後那扇門上掛的牌子,便關心道:「你還好嗎?怎麼會從諮商中心出來?」
「我嗎?噢......」
鄭予熹回頭瞥了一眼門牌,隨後他展開微笑,解釋道:「課業壓力有點大,想找個能抒發情緒的對象罷了。」
「你可以來找我呀,我可是你直屬的直屬耶。」
雖然關係扯得牽強,顏君蕙依舊熱情地展露她的善意:「有什麼問題都可以和學姐我說,知道嗎?」
「嗯,謝謝學姐。」鄭予熹點了點頭。「學姐有心事的話也都可以找我商量的。」
「哈哈,你真是個好人。」
冷不防發了一張好人卡後,顏君蕙又急急忙忙地招著手。「你等會兒也要上課對吧?一起去吧,免得教授又要碎碎念了。」
「好的。」
他點了點頭,便一左一右地和顏君蕙一同走向教學大樓。
這堂課是大四必修,其實鄭予熹早了兩年來修習這門課程,但事實上,他僅用了將近兩年的時間便幾乎完成一般人四年才能完成的學業,甚至連畢業論文都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他聰明絕頂的表現在全系中獲得很高的讚賞,而他那溫柔大度的處世也贏得師長同學們的尊重與喜愛。
而正因如此,他的完美更突顯出胡慶翊的卑劣,站在胡慶翊的身旁都會令人忍不住感到惋惜。
怎麼這麼好的人,偏偏就和一個地痞流氓老是瞎攪和在一塊呢?
教授拿著白板筆在白板上寫得滿版擁擠,鄭予熹也努力從那些擠在一起的關係圖中捋出相對的規則。正因為他全心投入台上的講課,因此身後突然傳來的撞門聲也猛地嚇了他一跳,並和教室裡的其他同學同時回過頭張望。
走進門的是胡慶翊,臉上的囂張似乎對於自己遲到及干擾他人上課的這件事完全沒有抱持一絲歉意,只是視線左右瞥了一眼便看見鄭予熹身後替他保留的那個空位。
「呃......然後我們繼續看白板,現在的問題是——」
教授尷尬地轉過頭假裝沒這回事,並繼續他的課程進度。大部分的學生也回過頭繼續上課,只有鄭予熹仍直視著胡慶翊,對著他靜悄悄地招手。
「這裡......」他把聲音壓得很低,也不曉得胡慶翊有沒有聽見,但胡慶翊卻只是嫌棄地瞥了一下,而後便要轉身離開。
「啊、慶翊......」
碰!
鄭予熹還沒來得及起身,與他隔了一個座位的顏君蕙卻雙手用力往桌子一拍,巨大的聲響再次打斷台上的授課。
「那個......」教授尷尬地望向顏君蕙和胡慶翊,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只見顏君蕙將桌上的筆盒書本全部收一收抱在懷裡,憤憤地走到胡慶翊面前抬頭瞪了他一眼,而後才又走到鄭予熹給胡慶翊佔的座位邊,將自己的座位移到鄭予熹的身後。
至此,胡慶翊也才終於關上教室門,默默地走到原本顏君蕙坐著的位置,然後趴在桌上開始打盹。見一切似乎平靜下來,教授才又轉過頭繼續授課。
「不好意思,學姐......」鄭予熹壓低聲音,歉然道。
「沒事,我教訓教訓他。」顏君蕙俏皮地眨了眨眼。
「會不會擋到學姐的視線?還是我和學姐換個位置——」
「不用,這樣正好。」
說著,顏君蕙的雙臂蜷在書桌上,半張臉埋在裡頭只露出一隻眼睛,靈動的眼眸眨呀眨地。
「我也想小瞇一下。」說著,她閉上眼睛。而鄭予熹見狀,也不禁流露出淡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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