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百天 第四回
一聽到是和春有關的事,鄭予熹的心裡頭更焦急了。
他知道,春借住在胡慶翊那兒確實給他添了很多麻煩,但他也相信春不會給胡慶翊製造更多的麻煩。他能感覺得出來,春也是個乖巧的孩子,只是受了很多的委屈,才不得不將自己給武裝封閉起來——就和胡慶翊一樣。
他不忍心看著這些善良的人們只能獨自承受委屈。
即使那個人依舊將他給狠狠地推了開來。
「春...慶翊......」
他坐在計程車上,車速已經是最快的了,但他依舊覺得度日如年。
「對不起,可以再快一點嗎?我有急事......」
「不能再快了,帥哥,再快就超速了,這樣很危險。」老伯兩手搭在方向盤上,無奈地安撫:「馬上就到了,不要再催了。」
「抱歉,我了解了......」
他心焦地抿著唇,卻也抿不住心底快要湧上喉嚨的沉悶。
這樣的焦慮一直到計程車終於停在胡慶翊家的樓下,他匆匆付了錢後連忙趕上樓梯,一踩到大門前便立刻長按住電鈴,鈴聲也隔著鐵門在另一頭清脆地響起聲來。
沒一會兒,出來接客的是春,即使樓梯間的燈光十分昏暗,鄭予熹仍一眼瞧見他哭紅了的雙眼,臉上也露出不解與擔憂的表情。
「春......」「予熹哥......」
春終於在鄭予熹的面前卸下心房,緊緊地抱著他在懷裡啜泣,鄭予熹也溫柔地回抱安撫著,同時也望向在房裡的客廳坐著的胡慶翊。
「慶翊,到底是——」
胡慶翊看著他的眼神很糟,可以說比平常還要來得不悅。
他站起身子走到鄭予熹面前,將白天才給他的錢又塞回鄭予熹手中,冷言:「帶他走,馬上。」
「什...什麼......?」
「你只有兩種選擇,鄭予熹。」胡慶翊說道:「要嘛你現在把他丟出去,假裝他從來沒有出現過;要嘛你馬上找一個沒有人找得到他的地方把他藏起來,然後永遠不要再和他見面。」
「發生什麼事了?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別把他拉進來!」
鄭予熹不顧胡慶翊的命令,仍一手牽著春將他拉回屋裡,並將門帶上、鎖好。
「趁我現在還當你是朋友,聽我一句,不要再跟這個小鬼有往來。」
「我知道,我這樣把他放在你這邊造成你的麻煩,但你起碼讓我知道來龍去脈,而不是沒頭沒尾就叫我趕人走。」
胡慶翊已經不耐煩地在屋裡兜著圈,而鄭予熹也耐著性子。「我不能救了他,又眼睜睜把他推回地獄里。」
「那你是要陪他一起下地獄嗎?」
胡慶翊箭步衝到鄭予熹面前怒吼:「別把自己當成英雄,你不知道你招惹的是什麼對象!」
「那你告訴我,我招惹的對象到底是誰啊!」
「賓哥......」
春站在鄭予熹的身後,幽幽地開口。「我爸爸欠的債...其實是跟一個地下錢莊借的......」
「暴...暴力討債嗎......?」
「你自己說清楚來。」胡慶翊凶狠道:「一五一十說明白,你自己到底幹了什麼好事。」
「我......」
春的身子越縮越小,委屈得幾乎又要掉下眼淚。「我...我......」
「大聲說!」
「慶翊......!」
「我偷了賓哥的錢...去還我爸爸的債......」
當春吐露出實情的瞬間,他的情緒再也控制不住,崩潰地哭訴道:「我國小畢業之後就沒念書了,一直以來都是在在賓哥手底下做事的。雖然賓哥對我很好,但薪水也就那樣,不管我怎麼工作賺錢,地下錢莊的那些利息我永遠都還不出來,更別說是還要付弟妹的學費跟家裡生活開銷。所以...所以我有次就偷了錢,把它全部拿去還了。可是...可是......」
春絕望地搖著頭,哭喊道:「我爸爸不知道什麼時候又借了更多的錢,那些偷來的錢早就連利息都還不清了。我...我真的覺得已經無路可走,那個時候才想說要一死了之......」
至此,春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兩腿無力地跪在地上,鄭予熹見狀,他第一時間衝上前攙扶住已經崩潰的春,眼裡滿是心疼。
唯獨胡慶翊依舊冷漠著臉,他點起一根菸,對於春連看都不看一眼。「我前任的錢也是你偷的吧?」
「我沒有!」
「慶翊,別太過分了。」
鄭予熹護著絕望的春,反駁道:「就事論事,你怎麼能這樣說他呢?」
「我早就跟你說過了,這小子不是什麼乾淨的傢伙。」胡慶翊也惡狠狠地怒瞪回去,說道:「而且他偷的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錢,那是黑道的錢,還是賓哥的錢。得罪賓哥還能活得好好的人我可沒見過,下場不是嗝屁就是快嗝屁的,你以為你有幾條命能替他扛下這個問題?」
「這...不就是錢嗎?大不了向那個賓哥好好地道歉,然後把錢還給他......」
「幹......你是家裡錢多還是腦子裝水泥?你根本就沒有搞清楚狀況......」
胡慶翊煩躁地撓著後腦勺的頭髮,他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又用鼻子深深地吐了一口氣,而後走回鄭予熹面前:「你知道賓哥是什麼人物嗎?」
「你...你說了,是黑道的人不是嗎?」
「他爸是角頭老大,而他就是要繼承江山的太子爺,他要你死,你就是繞到地球的另一半也會栽在他的手裡。」說著,胡慶翊一手扯著春拉到鄭予熹面前。「這傢伙就是他手底下的漏網之魚,而你現在招惹了這個傢伙,你以為這次還會是一條腿就能打發的事嗎?」
鄭予熹一時啞口無言,但一看見春絕望無助的模樣,心底的那份固執卻仍強硬地逼迫他向前一步,將春溫柔地帶回自己身旁。
「就算是兩條腿、或是兩隻手,我也不可能矇蔽自己的良心。」他堅定說道:「看見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鄭予熹、你別胡鬧了!」胡慶翊大罵:「這不是小孩子的兒戲,這是會出人命的!」
「那我就用我的生命保護他。」
「鄭予熹!」
胡慶翊激動地扯著他的衣領,咆哮道:「你會死的!」
「『如果這是正義的代價,我心甘情願』。」
胡慶翊的表情動搖了。
——我什麼都不怕!
——這是為了正義!
那如兒戲般的宣言,在當時是多麼地滑稽、卻又是那麼地堅毅不搖。
是啊,曾經的我們是這麼單純,單純地認定事情的黑與白、是與非。
我們以為,這就是「正義」。
可如今......究竟是這個世界太過於殘暴,
還是自己的內心太過於脆弱?
為了正義,
你願意付出多少代價?
啾啾啾......
一道電子音的鳥叫聲響起,門鈴在此時突然響了起來。
春著急地想打破這尷尬的沉默,便匆匆要往大門走。「我去開門......」
「你走開。」
胡慶翊粗魯地將春一把往身後推,自己則一隻眼貼到門上的貓眼往外窺探----
貓眼的另一頭,也是一隻瞪大了的眼珠子與他相對。
而後,那隻眼退回到大門前,胡慶翊這才清楚地看見大門另一邊的景象。三四個男人站姿歪斜地堵在大門前,他們的後方還站著一名魁梧的男人,即便身穿西裝革履,紳士的外表下也藏不住男人骨子裡散發出來的殺氣。
——是賓哥。
胡慶翊轉過身去,他順手將貓眼用煙頭給抹髒,而後拉著鄭予熹往臥房走。
「怎麼了?」「你別管,躲起來就是了。」
他掀開垂地的床裙,一把按著春的頭往床底塞,另一手也按著鄭予熹的肩膀,並壓低聲音示意道:「除非我讓你們出來,否則都不准給我出聲,最好連呼吸都給我憋起來,假裝自己不存在。」
「慶翊......」
鄭予熹半個身子已經縮在床底了,但一手還是不安地捉住胡慶翊的袖口。「你不會有事吧?」
「藏好這個傢伙,我們都不會有事。」
說罷,他撩起床裙將鄭予熹給蓋起來,走出臥房後又順手帶上房門,並將客廳簡單地整理了一下。此時,門鈴又再次響了起來,還伴隨著一陣不耐煩的敲門聲。
他望著那扇宛如打開地獄的大門,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大門開了。
「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胡慶翊倚著大門,依舊是那有點目中無人的態度。
「慢死了,你是烏龜嗎?」站在最前方的高壯男子第一個上前威嚇:「你最好沒看到賓哥就站在這兒。」
「當然有,就是因為看到賓哥在,我才趕緊整理了一下客廳好迎接他。」
說罷,他側身讓出通道:「請吧。」
男子哼了一聲,而後撞開胡慶翊的肩膀,並列隊在他身旁,他身後的幾人也是紛紛站在大門的兩道,像是迎接皇帝般恭迎賓哥進門。
賓哥嘴裡還叼著雪茄,他在門口站著好一會兒,而後才邁出充滿壓抑的步伐踏進屋內。經過胡慶翊身邊時,他順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胡慶翊也微微頷首以表敬意。
他一屁股坐到沙發上,胡慶翊關上門後也跟著其他人一併站在賓哥的兩邊,等著賓哥發號施令。
賓哥將煙灰抖進桌上的煙灰缸裡,又大吸了一口,另一手拍著單人沙發的扶手,向胡慶翊示意:「坐。」
「謝謝賓哥。」
他特地從剛才與他嗆聲的男子面前轉過,並悠然地坐上沙發。賓哥一手指著桌上春還吃到一半的便當,問道:「吃幾點的?」
「吃不下,就放著慢慢吃。」
「幹嘛吃不下?」
「上次的女人太倒胃口了,想到就吃不下。」
其他人心底一驚,因為他口中那個「上次的女人」可是賓哥的乾妹妹,雖說脾氣拗得很,但也因為賓哥寵著她,也沒人敢隨便動她。
唯一敢動她的,也大概只有前幾天直接將她不留情面地掃地出門的胡慶翊了吧?大家都還有印象,那女孩在賓哥面前大哭大鬧,一狀告到賓哥面前,就為了讓賓哥給她討個說法。
如今賓哥還沒提起,胡慶翊竟然哪壺不開提哪壺來了。
賓哥沉默了半晌,突然,他放聲大笑起來,那是發自丹田的開懷大笑,像是胡慶翊說了多好笑的笑話似的。
笑久了,一旁的小弟似乎怕氣氛尷尬,也忍不住尬笑了幾聲:「哈...哈哈哈......」
「你是在笑三小?」
才剛笑兩聲,賓哥突然收起笑容,惡狠狠地回瞪那個小弟,嚇得小弟瞬間收聲,連氣都不敢呼一口。
威嚇之後,眼見面前的胡慶翊依舊怡然自得,賓哥也恢復原本威嚴卻不過於嚴肅的微笑。
「她說,你收留了一個手腳不乾淨的男孩,偷了她的錢。」賓哥繼續話題,問道:「這事是真的嗎?」
「那是我朋友的表弟,暫住在我家幾天而已。」
胡慶翊編起謊言來十分順口,像是在闡述事實般。「她瞧不起人家又窮又髒,就亂安了一個罪名在人家身上,後來還得讓我朋友出面解決,獅子大開口不說,還打了人家一巴掌。賓哥您懂我也是重義氣的,所以我就把她轟出門了。」
「即使你知道她是我乾妹妹?」
賓哥俯下身子,將臉逼到胡慶翊面前直勾勾地瞪著他。「你還是不給我臉面?」
「她髒了您的臉面而已。」胡慶翊輕笑著,毫不避諱地凝視那雙充滿殺氣的眼神。「我只是替您把髒污擦乾淨了。」
房子的隔音沒有很好,躲在臥房床底的鄭予熹及春其實都聽得很清楚,在客廳氣氛僵化的同時,兩人也緊張地不敢作聲。
隨後,賓哥爽朗的大笑聲打破僵局,而後將菸蒂給捻在便當的白飯上。
「我知道,她本來就不是很懂事,所以我也沒把事兒放在心上。」賓哥說道:「不過你也別做太過了,我也是有我的底線在的。」
「好用的男人比好用的女人有用多了。」胡慶翊吊兒郎當地說道:「您捨不得我。」
「哼。」
賓哥又從菸盒裡捏起一支雪茄含在嘴裡,並用火柴劃出火花、點燃。胡慶翊向賓哥伸出手掌,賓哥便順手將還燃著火苗的火柴扔在他的手心上,胡慶翊面不改色地握緊拳捏熄了火,並轉手扔在煙灰缸裡。
「你不會是同性戀吧?」賓哥突然說道。
「怎麼會?」胡慶翊輕笑:「我對男人的屁股沒興趣。」
「沒準是你把屁股抬給別人了。」賓哥嗤笑一聲:「哪天菊花被開了再通知我一聲,找人給你辦個失貞慶宴。」
「那還是別了吧。」
沒營養的話題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而後,賓哥似乎也放鬆下來,坐姿變得很自在。
「有酒嗎?」
「有,我去拿來。」「不必。」
胡慶翊正要起身,賓哥一手按住他的肩膀制止道:「你留下來陪我說說話,酒叫別人拿去。」
胡慶翊懂意思後,轉頭跟其他人說「在冰箱裡。」而後繼續坐陪著賓哥。不久,幾瓶啤酒送到桌上,賓哥開了一瓶後便豪飲起來。
「有看到嗎?」
他指著電視螢幕,此時新聞正好重播到春的家人被害的新聞。
胡慶翊瞥了一眼,依舊面不改色。「有看到,這重播的。」
「知道是我幹的嗎?」
「知道,」他說:「新聞有講。」
「很好。」
一罐啤酒很快就喝完了。
他捏爛鋁罐,而後放回桌子上。「我要你幫我找個人。」
說罷,他從皮夾裡抽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並推到胡慶翊的面前。胡慶翊只瞥了一眼,便看清照片上的主角正是春。
他的語氣不疾不徐,問道:「這位是?」
只見賓哥嘴角微微勾起,他的表情蒙上一層陰森的可怖,他前傾身子,冷冷地說道:「一個手腳不乾淨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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