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百天 第三回
休息時間,胡慶翊躲在在校園的一隅背抵著牆,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菸盒,又從屁股口袋裡撈出一支打火機,熟練地叼起、點燃,不一會兒,煙草燃燒的味道便漸漸地感染四周的氣味。
才吸不到兩口,鄭予熹便出現在他的面前,他眉頭一皺,頓時覺得這口煙要吞不下去。
鄭予熹沒多說什麼,只是徑自掏出錢包,摸了幾張一千塊捲成一半,遞到胡慶翊面前。
「這是春的部分。」鄭予熹說道:「再麻煩你多照顧他了。」
「我不收的話能把他趕出去嗎?」胡慶翊冷言。
「再一陣子就好,他的家庭很複雜。」鄭予熹懇求道:「我擔心他一個人在外頭會出事。」
「哼。」
胡慶翊冷哼一聲,將那把紙鈔抽走。
「借別人的恩來行自己的義,你還真行啊。」
「對不起......」
鄭予熹垂下頭,自知理虧。
「我要是在外頭租房子的話就能讓他和我一起住,也就不用這麼麻煩你......」
「你也知道麻煩啊?」
菸燃盡了。
胡慶翊將菸頭隨手一丟,嘴裡吐著濃郁的不悅。
「他到底還要賴多久?而且他自己可以去打工吧?幹嘛幫他付錢啊?嫌錢太多?」
「我說了,他的家庭很複雜,他需要一個地方避避風頭。」鄭予熹無奈道:「好不容易把他從鬼門關前拉回來了,我...我也不捨得再讓他回到那種生活......」
「你喜歡他?」「沒有。」
鄭予熹即答,卻得到一聲嗤笑。
「我知道,他不是什麼乾淨的小鬼。」胡慶翊嘲諷道:「看你疼得跟寶貝似的,你說你不喜歡他,鬼才會信呢。」
「我喜歡的人是你。」
鄭予熹的語氣依舊沒有一絲遲疑,眼神中也絲毫不存在任何猶豫。
那樣的堅定,也漸漸地將胡慶翊的嘴角給扯了下來。
「我心疼他,是因為我知道那種孤立無援的絕望感。」鄭予熹解釋道:「我想救他,就像你當初救我那樣......」
「少自以為是了。」
胡慶翊啐了一口。「我並沒有救你。」
「......我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他們從來都沒有被拯救過。
彼此的牽扯,也不過是讓所有人一同沉淪。
胡慶翊的表情變得很難看。
「你知道個鬼啊?」他咬牙切齒道:「你什麼都不知道。」
「我—--
咚!
胡慶翊出拳的速度很快,鄭予熹甚至來不及反應過來,自己的領口便被狠狠地扯著,並被胡慶翊給狠狠地反身按在牆上。
「所以我才討厭你,總是自以為了解所有人、然後擅作主張地去做那些自以為是對別人好的事情,你的一廂情願只是令我感到更加厭煩而已。」
胡慶翊惡狠狠地說道:「你的『喜歡』,對我來說噁心透頂。」
胸口好痛。
胡慶翊的手臂死死地壓在鄭予熹的肋骨上,就像是自己的生命被拿捏在他人的手裡般,令人難以呼吸。
或者是,那樣冰冷的語氣與眼神,令人無法呼吸。
這些年,一直都是這樣。
不斷地贖罪、又不斷地被推開,彷佛一切都無法挽回。
無論多少次,
無論多少次......
那冷冽的眼眸中有多少的怨恨,心裡就有多少的愧疚與自責。
如果能就這樣死在胡慶翊的手上......
「啊、在幹什麼!」
兩人同時望向聲音的源頭,平台的樓梯方向冒出一顆頭,而顏君蕙尖銳的嗓門提高了那瘦小身影的存在感,她指著胡慶翊氣沖沖地跑上前,使勁渾身力氣去推開他並擋在鄭予熹的面前。
「又被我抓到了,胡慶翊!」她憤怒地斥責:「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十次看到你有十次都是在欺負予熹,哪有人像你這麼流氓的?」
「那你不要看我不就行了?」
胡慶翊擺明了連吵都懶得吵,甚至都不打算正眼看著顏君蕙。「而且我們倆的私事關你什麼事?」
「不行!我是他直屬的直屬!而且你別忘了,我阿弟勸個架都要挨你一拳,我今天就是要替我兩個學弟討回公道!」
「妳?」胡慶翊冷哼一聲:「我一顆鼻屎就能彈暈妳,妳想跟我討什麼公道?」
「你...你真失禮、你簡直蠻橫無理!」
「算了啦,學姐。」
鄭予熹忍不住輕拉著顏君蕙的衣擺,阻止道:「我們只是有點起口角,我沒事的。」
「起口角至於把人按在牆上嗎?這分明是校園暴力,我不能視而不見!」
顏君蕙轉身拉著鄭予熹的手,同時檢查一下他的頸子。「脖子上有受傷對不對?我們去找教官,我一定要上報到學校、然後把你趕出去!」
「啊、是不至於......!」
「不用妳趕,我自己會走。」
胡慶翊頭也不回,冷淡地拋下一句:「我一刻也不想看到這個傢伙。」
「你、你......!」
「算了啦,學姐。」
鄭予熹好不容易拉住差點衝上前揍人的顏君蕙,苦笑道:「他就是這副脾性,就不要跟他計較......」
「真是的、你是不是男人啊!」
顏君蕙一轉身,便擰著鄭予熹的耳朵撒氣。「沒骨氣的傢伙、長這麼大塊頭真是一點用都沒有,這種羞辱怎麼能一忍再忍?我要是你媽我早就被你氣死!」
「對不起嘛,學姐就別生氣了,很疼啊。」
「會疼是不是?還知道疼啊你,剛才怎麼就沒見你吭聲?他這麼粗魯地對待你,你怎麼可以容許他這樣一而再再而三地欺負你?我告訴你,反擊不了不是你的錯,但放棄反擊的話,你就是活該!」
「知道了、知道了......」
終於發洩完了,顏君蕙才肯鬆手,但看著鄭予熹苦笑著打迷糊帳時,她還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都兩年了,為什麼要一直忍受被別人這樣對待?」她的表情逐漸從憤怒轉為擔憂,眼裡也滿是不捨。「不只是現在,他從以前也是這樣對你的嗎?」
「倒也不是,我們小時候感情很要好的。」鄭予熹輕揉著被擰紅的耳朵,苦笑著解釋道:「我們都是在南部的村子裡長大的,兩家也住得近,所以從前倒是很常玩在一塊的。」
「好難想像啊,予熹跟那種痞子流氓玩在一起的畫面......」
「唉呀,別看他這樣子,他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呢。」鄭予熹苦笑著:「只是......他也經歷過一些事,或許也是迫不得已才必須假裝成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心底其實也是很寂寞的。」
「予熹......」
「所以,學姐就別生他的氣了吧。」鄭予熹轉向顏君蕙,無奈道:「我相信他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的,所以就別與他那麼計較了。況且,我也沒受什麼傷不是嗎?」
「......即使腿都瘸了也不計較嗎?」
面對顏君蕙的質問,鄭予熹怔了半晌。
那也是半年多前的事,一群混混跑來學校鬧事,砸了門又砸玻璃,他想都沒想就用身體替胡慶翊擋下攻擊,金屬球棒也就這樣狠狠地敲斷他的腿。
那天的事情鬧得非常大,他也是在那時才知道胡慶翊和幫派有聯繫。但或許是因為幫派的勢力,又或許是那看不見的深水裡有更多的秘密,即使事情已經弄到人盡皆知,學校還是將這則醜聞僅止於學校的圍牆內,再給胡慶翊記上一比便了事了。
但那殘忍的一擊,也讓鄭予熹留下後遺症,他以為自己已經藏得很好了。
他彆扭地扯著褲管,苦笑著:「妳看出來了?」
「嗯。」顏君蕙說道:「我相信那個混帳也一定看得出來。」
他微微垂下頭,嘴角的笑容更是無奈。
「即使如此也要這麼地護著他,是因為予熹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嗎?」
顏君蕙仰望著心疼的眼眸,追問道:「這就是你去諮商中心的原因嗎?」
確實,他差點就忘記自己在諮商中心門口撞見顏君蕙這件事,一時語塞也無法辯解。而顏君蕙也感受到鄭予熹的有口難言,於是便伸手握住他的雙手,堅定地凝視著他。
「沒關係,有我在。」顏君蕙說道:「心裡有苦都可以來找我談談,不要一個人悶在心裡,知道嗎?」
鄭予熹微微地睜大了雙眼,而後又低頭望向自己被柔軟的掌心緊緊包覆住的雙手,此時顏君蕙也會意過來,又羞紅著臉頰趕緊抽回雙手,緊張地抿住嘴唇。
「我...我只是......」她的舌像打了結,一時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自己過於積極的舉動。「不好意思,我只是......」
「謝謝。」
鄭予熹的微笑宛如溫暖的陽光,輕柔地撥開隱藏在樹蔭下那羞澀的面孔。
那樣的單純與積極,
卻是再也回不來的夢。
顏君蕙一時間也無法理解那抹微笑背後的涵義,只是深深地被那溫暖的笑容給吸引。
是天使吧?她是這麼想著的,那背著陽光也十分耀眼的面龐,彷佛能包容一切的罪惡和過錯,也包括像胡慶翊那樣混蛋的人。
她嬌羞地轉過頭去,結結巴巴地說道:「不...不客氣,身為學姐,這些都是應該的。」
「才沒有這回事。」
「呀......!」
這次換鄭予熹牽住顏君蕙的手,嚇得她忍不住驚呼一聲,而鄭予熹的面孔就在自己的面前,更是讓她羞得不知所措。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從來都不會是應該的。」
他緊緊地握著顏君蕙的雙手,嬌小嫩白的手背包覆在他的手掌心中又顯得更迷你了些。那誠摯的眼神幾乎要將她的心給融化一般,真情地說道:「所以,我是打從心底感謝君蕙學姐對我的用心的。」
「噢...嗯......」
這逆轉的情勢下,顏君蕙的腦中也被擾得昏花,感覺腦袋都快要爆炸了,兩片嘴唇一張一合卻又說不出口,感覺嘴巴都不是自己的。
就在此時,上課鐘響將顏君蕙的腦袋從一片慌亂之中解救出來。
「啊、我得去上課了。」
「嗯,我下一堂休息,要等下午才上課了。」
「那...我先走了......」
學姐慢走。這句話都還沒說出口,只見那嬌小的身影光速般從鄭予熹的面前逃離,後背包上綁著的吊飾叮叮噹噹地逐漸遠去。
鄭予熹目送那嬌小的身影慌張地逃跑後,嘴角的微笑也收回了些許。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好,從來都不會是應該的。
說得真好啊,鄭予熹。
那為什麼自己卻辦不到呢?
——你會把自己逼瘋的。
鄭予熹抿著唇,望向胡慶翊離去、卻早已沒了身影的方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回去宿舍休息一下吧。他這麼想著,於是轉身往宿舍的方向走去。
因此,他也從未注意到,他所遠眺的彼方一角暗處,飄渺著的一縷寂寞。
在這裡住上一會兒後,春發現胡慶翊意外地很愛乾淨。
即使一天一包地抽,每天早上的煙灰缸從來都沒有留下任何菸頭,睡前看見滿桌的飲料瓶或啤酒罐也會在隔天一早分類到廚房的垃圾袋裡,洗碗槽裡的餐具不會停留超過一餐後,甚至出門之後,臥室裡的棉被也是折得整整齊齊的——雖然胡慶翊警告過他不準進入他的臥室裡。
春很不習慣,明明他的身上帶著和自己父親相同的味道,生活習慣卻是那樣地一絲不苟,以至於他只能不停地掃地拖地,努力地將家裡的各個角落給整理得一塵不染。
他帶著拖把偷偷跑進臥室裡,將書桌底下給拖得晶亮,雖然胡慶翊應該不會察覺出來(他也不希望被察覺。),但至少心底有一種回報對方的心安感。
然而,他想回報的並不是胡慶翊,而是鄭予熹。
在他心裡,給予他這一切的,是那個拯救他的天使,而不是那總是冷眼相待的惡魔。
他希望在鄭予熹的心裡,「拯救春」這件事是一件正確的事。
拖著掃著,春的眼角瞥見書桌上一塊被翻倒的相框,上面也積了一層灰,像是早就被蓋上許久。他沒多想便拿起相框擦拭,擦著抹著,便看清那張泛黃相片裡的人影。
雖然一切隨著時光漸變,但春仍認得出來,那是小時候的胡慶翊和鄭予熹,兩個小男孩坐在竹馬上,對著鏡頭笑得燦爛。
就像是平行時空一般,彷佛在另外一個時間線裡,他們就帶著那樣的燦爛一起長大、形影不離,而不是像現在......
喀鏘、喀鏘。
鑰匙轉著鐵門大鎖的聲音傳進屋內,是胡慶翊回來了!
春慌張地將相框擺回原本的位置,而後提著拖把掃帚匆匆地跑出房門,並順手帶上房門,與胡慶翊關上大門的同一瞬間掩蓋住房門過大的碰撞聲。胡慶翊抬起頭瞥了他一眼,見他跟平常一樣拿著拖把到處抹,便也沒說什麼,只是隨手將手上的便當扔在桌上。
「吃飯。」他冷冷地命令,而後便走進臥室裡。春緊張地盯著房裡的狀況,深怕剛才偷偷摸摸的舉動會露出馬腳,但沒一會兒,胡慶翊便叼著菸從房間裡走出來。
「幹嘛不吃飯?」「噢、嗯......」
春回過神來,便匆匆地將掃除用具歸位,而後戰戰兢兢地坐在沙發上,並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盒熱騰騰的便當,他打開橡皮筋,裡頭是料多實在的排骨飯。
「謝謝......」他心虛地道歉,而後一口一口地吃了起來。胡慶翊沒有買自己的飯,只是跟著春一起坐在沙發上,並打開電視轉著新聞頻道,看一看今天的大小事。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倆彼此都沒有對話,客廳裡只有微小的進食聲以及電視裡主播與記者輪流報導的聲音。途中,春的眼神不斷飄向胡慶翊身上,卻又在胡慶翊注意到他的視線之前別過眼去,心神不寧地吃著飯。
「......你是在看什麼看?」
春心底一驚,胡慶翊完全沒有看向自己,但自己心虛的行為還是被冷漠地揭穿。
他抿著唇,而後才怯生生道:「對不起......」
胡慶翊鼻子哼了一聲,說道:「是看不出來我們從前這麼要好過嗎?」
還是被發現了啊......春緊張地不敢出聲,連進食的筷子也不敢輕舉妄動。倒是胡慶翊坦然地冷笑著,諷刺道:「你打掃得太乾淨了,讓人看了很不爽。」
「抱...抱歉......我擅自闖入......」
「那就別裝忙了,做點真正有意義的事。」
他燃起一根菸,自顧自地抽得客廳裡滿是濃郁的氣味。
「大好人幫你付了你住在我這邊的生活費,如果你有點自知之明,就該知道臉皮再厚也不要給臉不要臉,有手有腳的就去幹點活。」胡慶翊冷漠地責備道:「你也不是什麼小孩子,有種離家出走就要有一個人活下去的覺悟,不然就早點滾回去跟你媽哭,別這麼自以為是。」
胡慶翊的話如千針扎在春的心上,尤其是提到那個早就想不起長相的母親——在她的臉被父親打得血肉模糊之後,春對母親的長相也停留在最後那淒慘的模樣。
一想到此,春的眼淚含在眼眶裡打轉。
明明就...什麼都不知道......!
「怎樣?還罵不得是不是?」胡慶翊嗤了一聲。「爛草莓。」
「你什麼都不知道!」
春忍不住站起身子,崩潰地對著胡慶翊咆哮:「你明明什麼都—--
聲音戛然而止。
「......都怎樣?」
胡慶翊一手托著下巴,等待春不受控的發洩。「說啊,幹嘛話說一半?」
然而,春卻再也沒有說出隻字片語,一雙眼睛也不再瞪著胡慶翊,而是瞪大著眼瞼望向正在播報新聞的電視。
這一舉動也稍稍惹惱胡慶翊,於是他也忍不住站起身,並一把掐住春的肩膀:「臭小子,給我看著人的眼睛說話—--
「——我家......」
過了半晌,春沙啞顫抖的聲音充滿恐懼地吐露著字句。
「什麼?」
「那是我的家......」
胡慶翊困惑地皺起眉頭,隨後才順著春的視線望向電視螢幕。只見螢幕上的畫面正拍攝某一棟老舊公寓的其中一戶室內,畫面帶過骯髒凌亂且血跡斑斑的案發現場,並公佈受害者中唯一一名成年人的身份。
『討債不成 男子遭行刑式槍殺 子女慘陪葬』聳動的新聞標題清晰地打在螢幕上,關係圖清楚地明列出死者的關係,一名父親及兩男三女的孩子,一切的一切都在震撼著春的腦袋。
「那是我爸爸......」春的牙齒在打顫,眼淚也失去控制地落了下來。「我的家人......」
胡慶翊不再說話,他濃黑的眉頭深鎖著,兩耳一邊聽著記者的報導,同時眼睛也銳利地觀察畫面裡的一切,直到記者的話語中提到一個詞。
綽號:阿賓。
鄭予熹啊鄭予熹......
「你給我招惹了一個超級大麻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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